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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day, May 02, 2005

洪清田_長今哲學

長今哲學——把事情做好
5月 1日 星期日 05:05 更新

【明報專訊】約二十年前,新加坡召來不少新儒家學者,像董仲舒那樣搞國有官儒,十多年前以儒家秩序觀為本,提出「亞洲價值」,宣稱西方的極端個體主義不適合亞洲,個體解放必然天下大亂﹔亞洲只可以走傳統家庭價值與和諧社會的道路。這種論述,把亞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奇蹟,歸功於精英主義和建制主義、集體主義和權威主義混成的「亞洲價值」。



《大長今》以亞洲傳統的藝術形式和內容,似乎從頭到尾和新加坡式「亞洲價值」對幹,展現一種全新的可能、一種有別於新加坡式「亞洲價值」的「新亞洲價值」。

長今揭櫫家庭價值與和諧社會,但展現的南韓,是一種個體解放、以解放的個體接觸大自然和社會的客觀現實和處理客觀問題、在解放的個體的基礎上重塑一個跨越東西古今人文精神的新集體。醫皇后兒子天花那一幕,內醫院人人捐棄前嫌,在長今領頭下自動自覺總動員,你一言我一語,集體創作療法和處方,恍如充滿浪漫理性光輝的社會主義天堂。

體現「新亞」精神 保存家庭價值

新儒家錢穆、唐君毅和牟宗三等一班同志蓽路藍縷,苦心孤詣經營「新亞」(New Asia),要建立一種尊重亞洲傳統、面對現代和結合中西的新文化和新社會形態,新加坡由權威建制主導,由上而下刻意地直線建立,卻做不到。南韓曲曲折折,似乎找到「新亞」之路,締造了一個新文化和新社會形態。南韓不少方面已走在亞洲最前面,既保存了家庭價值與和諧社會,社會各階層和企業內部進取活絡,正負互動和競爭淘汰熾熱,不那麼忌生死、因循苟且、抱守殘缺。南韓成為亞洲最能自我反省、糾正和更新的社會,新陳代謝比較順暢。《大長今》把今天這種活絡和諧的社會的具體運作形式,投射回500年前。

《大長今》中,由韓尚宮和長今母親到長今,一脈相承奉行「煮一定只煮有益無害的食物」和「醫只想醫好」這條貫通傳統道德和現代專業倫理(Professional Ethics)的人生信條,但「專注做好一件事」卻絕不容易。它牽連政治、組織和人性等層面,須突破和超越權威性的建制組織,接觸事物的客觀性,出入建制組織、不受建制組織的羈旅,最終改變權力和權威的建制組織。長今感喟﹕「我只要把事情做好,為什麼會引起這麼多、這麼大紛亂﹖」

否定權力 挑戰建制

長今有一種天生的、近乎病態的「否定和質疑現狀與既成知識和權力」的性格和意識,總要跟人不同,總要尋根究柢、另闢蹊徑。她和整齣《大長今》的美感,來自反覆層層延伸「怎樣排除萬難,把事情做好」的知識論自發交流狀態(Epistemology Interactive Spontaneity)。

大明來使有病,長今和韓尚宮不煮盛空前的正統宴席,竟自作主張,以「清茶淡飯」款客,招來大明正使和宮中整個建制的上下圍攻。崔尚宮和今英走一條正規路線,按宮內和國際的安全慣例,煮可以使病情惡化的3日盛宴給大明來使享用。

擇善固執 四面受敵

她醫皇太后,走出醫療的專業框框和建制的權力框框,進入生活的最根本,找出皇太后的怪病是因為「偏食」。以生活為本,才能回歸食療的真意。其他醫官、崔尚宮和整個御膳房上上下下因循千百年來的正常做法,唯上唯權,上上下下的日子因而好過得多。建制的權力規律、辦事方式和人際網絡關係凌駕客觀規律、知識論和方法學。長今冒險偷弄去味的蒜給討厭蒜味的皇太后吃。被敵人揭發,連一直支持她的皇后也反臉不認人。長今像中世紀民間的科學家偷偷摸摸做各生物和物理學的實驗。在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的制約下,她一次又一次擔驚受怕,才把事情做好。

阻礙和危險不但來自對立面的崔尚宮集團,也來自自己人。內醫院同人,不論因她的堅持而得益或受損,都反她。原因各異,「她算什麼﹖她以為自己是什麼﹖她要拿什麼『數』﹖」、「她以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。她以為別人什麼也不知,只有她看到。她囂張狂妄,自己也不知在做什麼,簡直莫名其妙。不懂給她嚇死、懂給她笑死。」、「她為什麼這樣﹖她為什麼處處踩我們﹖她對我們有仇。」、「她自大自卑、志大才疏。她心懷不軌、心存怨恨。她有病。」(《大長今》有很多這類對白,結局尤多。)

求真須代價 英雄不是命

新科學、新知識、新思想、新藝術和新學問的出現,十之八九、千之九百九十九都是失敗的,直接間接喪命是常態。求真、務實是要捨命的。

一個名留青史的科學家、知識分子、思想家、藝術家和學問家,背後的無名英雄何止千萬﹖劇情的虛假,在於長今次次成功,和中國人建基於小農幻想的武俠小說一樣,次次死裏逃生。和中國歷史上和當代的冤案相比,她每次平反都很快。

盛世和浩劫之分,取決於能否給「否定和質疑現狀與既成知識和權力」留下空間,容許和引進外來異質性進入建制,新舊交配,和而不同,各自發揮生命力。《大長今》幾乎每一幕,都簡單而生動地展現西方文明這500年來,怎樣帶領人類歷史走過「客觀願望和主觀規律」兩種哲學和「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」兩條路線的鬥爭。這不單是人和人、人和自然、個人和建制之間的關係,不單是怎樣辦好一件事、學好一種知識,而是全新的權力觀、人生觀、存在觀、秩序觀、社會觀、價值觀。這是全新的世界觀,全新的文化身分認同內容和方式。

二三百年來,東方社會拙於為傳統建制社會「留白」,對歷史積壓的問題也欠自覺性,反之以集體主義系統掩蓋、扭曲、鎮壓這兩層面的內在矛盾。即使居上位者是改革派,具開明和先進的視野,也難於建立這種文化和社會形態。中宗不能委任長今做主診醫官,因為有違祖宗家法和國家根本,是數典忘宗,必遭天譴,社稷傾塌。臨結局,長今陷入六代最高尚宮給今英預備的處境——賣身進入「權利、財富和家族/皇室」的建制陷阱。有恩於她的皇后要她慢慢讓世子死去,她又要不惜一死才勉強換回喘息的機會。

走過衰落 南韓政經文化突起

南韓經戰後經濟起飛後,這20年來民主化快速推進,代價慘烈,全民一起付出。總統給暗殺,或給押上法庭,跟坐牢、判死刑,坐牢的反對派出來做總統。大學生不示威、不衝擊警察就不是大學生,大學畢業做警察,轉身站到示威隊伍的另一邊,抵擋衝擊。97、98年的東亞金融危機,南韓政經公私各界通過新陳代謝後,整個社會和民族走過「國族總體質變」的臨界點,經濟、政治和文化創意產業異軍突起。《大長今》以現在的社會情思想像500年前,一種嶄新的價值觀和伸手可及的新期望(Aspirations)建構了一個新社會、新文化、新國家、新民族。

新加坡的興起,是一群英國培養的知識和政治精英,一次過向英國批發和代理應用性的現代體制,沒有南韓那種整全現代化。新加坡的模式,60年代傾向於長今模式,現在變成今英模式。新加坡的前途,繫於能否由目前的新加坡社會形態和「(舊)亞洲價值」文化,培訓出像英國為新加坡培養的那級數人才。

文﹕洪清田

編輯﹕廖婉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