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報＿帶菌者李照興

13/3/2005 明報副刊

【 明 報 專 訊 】 談 年 代 差 異 ， 湯 禎 兆 關 注 學 術 與 媒 體 路 線 的 分 野 ， 潘 國 靈 強 調 混 雜 性 與 中 產 之 別 ， 作 為 潮 流 文 化 人 的 李 照 興 （ Bono ） 則 毫 不 猶 疑 地 專 注 於 流 行 文 化 。 「 在 七 十 年 代 的 《 號 外 》 中 ， 我 們 一 邊 是 很 playful 的 吃 喝 玩 樂 的 新 聞 ， 另 一 邊 是 煞 有 介 事 的 嚴 肅 新 聞 報 道 。 精 緻 藝 術 與 流 行 文 化 的 並 置 ， 像 一 件 大 塊 黑 白 的 恤 衫 。 今 天 我 們 擁 抱 流 行 文 化 ， 同 一 個 人 在 同 一 篇 文 章 裏 同 時 強 調 高 雅 與 庸 俗 ， 品 味 分 裂 ， 卻 混 和 在 一 起 ， 像 一 件 黑 白 格 仔 衫 。 如 果 說 上 一 代 人 對 潮 流 文 化 入 文 仍 有 點 猶 疑 的 話 ， 我 們 這 一 代 的 態 度 則 是 肯 定 的 。 」

Bono 興 高 采 烈 地 談 黑 白 間 條 與 黑 白 格 仔 之 別 後 ， 就 急 不 及 待 轉 談 下 一 代 ， 因 為 他 對 此 有 深 刻 體 會 ﹕ 「 2000 年 開 始 ， 我 找 不 到 合 適 的 人 選 寫 稿 ， 我 發 現 這 是 一 個 很 明 顯 的 文 化 斷 代 。 」

這 個 斷 代 從 何 而 來 呢 ﹖
欠 缺 文 化 刊 物 致 文 化 斷 代

「 簡 單 來 說 ， 我 們 怎 樣 來 ， 他 人 也 怎 樣 來 。 我 們 在 1984-1995 年 期 間 ， 《 號 外 》 、 《 年 青 人 週 報 》 、 《 越 界 》 等 ， 是 16-22 歲 高 中 大 學 熱 血 學 生 必 讀 刊 物 ， 輕 則 眼 界 開 闊 ， 重 則 立 志 從 文 。 90 年 代 沒 有 文 化 刊 物 ， 代 之 而 起 的 只 有 一 本 便 利 式 的 潮 流 指 南 ， 教 人 買 球 鞋 ， 而 沒 有 其 他 類 型 的 雜 誌 。 現 在 25 到 30 歲 的 人 正 是 受 便 利 式 潮 流 雜 誌 所 污 染 ， 而 沒 有 其 他 文 化 雜 誌 吸 引 這 群 「 第 一 代 便 利 人 」 的 眼 球 ， 使 他 們 發 展 不 出 對 文 化 興 趣 。 」
我 不 禁 要 問 ， 90 年 代 初 ， 你 們 幾 位 都 進 了 媒 體 ， 卻 沒 有 搞 起 一 本 像 樣 的 文 化 刊 物 ， 對 於 這 個 「 文 化 斷 代 」 ， 你 們 要 負 責 嗎 ﹖
Bono 笑 說 ﹕ 「 我 們 只 有 一 群 沒 有 承 擔 的 知 道 分 子 。 」

新 一 代 有 救 了 因 為 有 我 們

「 文 化 斷 代 」 — — 多 嚴 重 的 字 眼 ， 當 我 正 懊 惱 香 港 文 化 界 會 不 會 絕 後 時 ， Bono 安 慰 我 說 ﹕ 「 斷 代 當 然 不 是 絕 後 ， 你 們 20 到 25 歲 的 新 一 代 有 救 ﹗ 雖 然 沒 有 文 化 刊 物 ， 但 你 們 可 以 透 過 看 我 們 的 著 作 及 跨 界 演 出 ， 多 少 能 吸 收 一 點 文 化 養 份 。 」 如 果 說 Bono 他 們 是 喝 《 號 外 》 奶 水 快 高 長 大 ， 下 一 代 就 喝 了 便 利 式 的  水 ， 營 養 不 足 。 但 Bono 這 類 文 化 人 的 著 作 是 否 毒 奶 粉 ， 新 一 代 的 我 們 會 否 變 成 大 頭 嬰 兒 ， 仍 是 未 知 之 數 。

缺 少 文 化 雜 誌 固 然 是 重 要 原 因 ， 但 歸 根 究 柢 肯 不 肯 寫 作 才 是 關 鍵 。 「 這 是 生 活 教 育 的 問 題 。 首 先 ， 我 覺 得 這 一 代 缺 少 了 文 化 偶 像 ， 少 了 一 些 型 人 ， 缺 乏 模 仿 對 象 。 我 年 輕 的 時 候 覺 得 文 化 好 型 ， 拿  村 上 春 樹 的 小 說 站 在 地 鐵 裏 讀 是 很 有 型 的 。 其 次 是 香 港 沒 有 一 家 像 樣 的 書 店 ， 你 看 台 灣 的 誠 品 書 店 ， 是 癡 男 怨 女 文 藝 青 年 透 過 顯 露 其 文 化 品 味 去 達 到 互 相 兜 搭 目 的 的 好 地 方 。 試 想 像 ， 一 個 女 生 拿  黃 碧 雲 的 小 說 在 書 架 出 入 ， 多 有 吸 引 力 ﹗ 為 了 追 女 仔 ， 怎 能 不 多 念 幾 本 書 呢 ﹖ 這 是 我 讀 書 的 原 動 力 之 一 。 」 Bono 一 邊 說 一 邊 叫 我 們 原 諒 他 的 表 面 化 與 膚 淺 。

炫 耀 虛 榮 是 沉 溺 文 化 的 動 力

他 不 忘 批 評 香 港 人 ， 提 出 「 做 gym 理 論 」 ﹕ 「 香 港 人 花 了 那 麼 多 時 間 在 跑 步 機 上 ， 無 非 是 要 炫 耀 每 月 六 百 大 元 的 會 籍 ， 他 們 注 重 身 體 上 的 健 身 ， 卻 忽 略 心 靈 上 或 文 化 上 的 健 身 。 」 雖 然 他 們 當 年 也 沒 有 誠 品 ， 只 有 那 些 毫 無 情 調 可 言 的 二 樓 書 店 ， 但 因 為 從 文 化 雜 誌 激 發 出 來 的 求 知 慾 太 旺 盛 ， 書 本 的 知 識 已 經 能 吸 引 他 們 。 「 我 們 以 前 喜 歡 轉 彎 抹 角 ， 行 信 和 式 小 舖 商 場 。 但 對 下 一 代 而 言 ， 他 們 逛 的 是 沒 個 性 的 大 型 商 場 ， 「 大 mall 一 代 」 沒 有 我 們 的 細 眉 細 眼 的 另 類 品 味 。 另 類 是 炫 耀 ， 文 化 是 虛 榮 。 必 須 包 含 這 些 元 素 ， 才 能 說 服 自 己 繼 續 沉 溺 下 去 。 」
既 沒 有 文 化 雜 誌 的 養 份 ， 又 沒 有 逛 書 店 的 動 力 ， 更 沒 有 文 化 研 究 系 的 專 門 訓 練 ， 「 便 利 人 」 與 「 大 mall 人 」 ， 與 「 文 化 」 絕 緣 ， 形 成 了 一 個 文 化 斷 代 。 Bono 語 出 驚 人 ， 他 坦 言 ﹕ 「 我 現 在 說 甚 麼 也 不 怕 ， 因 為 我 不 在 香 港 。 」

「 香 港 人 身 分 」 將 不 如 往 昔

Bono 在 99 年 離 開 媒 體 ， 成 為 自 由 人 ， 2004 年 重 投 媒 體 ， 轉 到 祖 國 的 懷 抱 。 他 坦 言 自 己 是 一 個 不 斷 游 走 的 人 ， 必 須 離 開 香 港 ， 找 一 個 活 力 向 上 的 城 巿 ， 做 有 關 城 巿 題 材 的 媒 體 ， 因 此 選 擇 了 北 上 發 展 。

作 為 香 港 人 ， 你 怎 樣 適 應 大 陸 生 活 ﹖

怎 料 Bono 劈 頭 一 句 「 香 港 人 身 分 已 經 不 存 在 了 ﹗ 」 ， 這 話 事 關 重 大 。 Bono 寫 《 香 港 酷 酷 》 、 《 香 港 後 摩 登 》 ， 編 緝 《 香 港 101 》 ， 筆 下 的 每 一 串 字 都 表 現 出 他 對 香 港 這 城 巿 的 依 戀 ， 對 香 港 身 分 的 擁 抱 。 現 在 竟 不 可 思 議 地 來 個 180 度 轉 ﹖ 一 個 抽 身 ， 一 個 跳 步 ， 北 上 發 展 ， 還 要 回 頭 跟 我 們 說 一 句 ﹕ 「 香 港 人 已 不 存 在 ﹗ 」

「 據 我 在 大 陸 生 活 的 經 驗 ， 預 計 未 來 五 年 ， 大 陸 的 文 化 與 精 神 面 貌 將 會 有 翻 天 覆 地 的 變 化 。 五 年 後 「 香 港 人 」 這 個 概 念 當 然 仍 存 在 ， 但 已 非 往 日 所 說 的 兩 制 之 分 ， 而 只 是 像 『 上 海 人 』 一 樣 ， 成 為 一 個 城 巿 的 名 字 。 即 使 『 上 海 人 』 令 我 們 想 起 某 些 性 格 特 質 ， 但 這 些 不 是 社 會 制 度 本 質 之 分 別 ， 乃 城 巿 人 之 性 格 使 然 。 」
Bono 坦 言 中 國 所 有 元 素 ， 都 是 他 以 往 所 憎 厭 的 ， 包 括 對 中 國 人 身 分 的 抗 拒 。 「 當 我 在 香 港 悶 極 了 ， 唯 有 趕 上 一 班 開 往 2046 的 列 車 ， 因 為 我 需 要 改 變 。 」 這 是 很 個 人 的 生 活 態 度 ， 有 些 人 不 變 也 無 所 謂 ， 對 Bono 來 說 不 變 會 死 。

大 陸 正 符 合 Bono 浪 遊 人 的 特 性 ﹕ 「 當 你 不 喜 歡 一 個 城 巿 ， 你 就 可 以 隨 時 離 開 ， 到 另 一 個 城 巿 重 新 開 始 。 城 巿 與 城 巿 之 間 的 游 移 ， 不 設 過 關 ， 完 全 沒 有 離 開 的 感 覺 。 突 然 覺 得 世 界 大 了 很 多 。 」
看 Bono 的 文 章 ， 覺 得 他 是 一 個 堅 執 的 人 ， 執 著 於 自 己 的 品 味 、 認 定 的 偏 見 ， 他 是 怎 樣 適 應 在 大 陸 生 活 呢 ﹖

在 「 CAMP 的 帝 國 」 戲 謔 求 快 樂

「 這 要 引 用 Susan Sontag 提 出 CAMP 的 美 學 。 詳 情 請 自 行 參 見 《 反 對 詮 釋 》 最 後 一 章 。 在 品 味 差 劣 的 地 方 生 活 的 唯 一 方 法 就 是 學 懂 欣 賞 她 的 品 味 。 如 果 羅 蘭 巴 特 說 日 本 是 符 號 帝 國 ， 現 在 的 中 國 便 是 CAMP 的 帝 國 （ Empire of The CAMP ） 。 」 在 劣 品 味 中 尋 求 快 樂 ， 必 須 抱  玩 笑 （ Playfulness ） 的 態 度 ， 即 戲 謔 。
但 無 可 否 認 ， 大 陸 的 媒 體 空 間 很 開 闊 ﹕ 「 雜 誌 在 全 國 發 行 ， 大 中 國 變 成 了 一 個 整 體 。 由 最 In 的 藝 術 展 覽 ， 最 潮 的 時 尚 品 牌 ， 最 前 衛 的 演 出 ， 到 最 地 道 的 街 角 風 情 ， 都 能 涉 及 。 所 有 國 內 發 生 的 文 化 現 象 都 跟 我 相 關 的 話 ， 我 只 能 當 香 港 是 其 中 一 個 城 巿 。 」

與 香 港 相 比 ， 大 陸 的 評 論 空 間 更 大 ﹕ 「 我 可 以 寫 八 大 版 有 關 商 場 的 專 題 ， 用 洋 洋 二 千 字 作 引 言 寫 本 雅 明 對 商 場 的 理 論 ， 完 全 沒 有 字 數 限 制 。 以 往 在 香 港 只 有 你 去 自 我 調 整 ， 永 遠 都 覺 得 自 己 有 問 題 ， 太 悶 、 太 深 、 太 長 。 現 在 用 不  調 節 ， 因 為 巿 場 大 ， 寫 甚 麼 都 有 人 看 。 」

Bono 完 全 陷 落 在 這 個 CAMP 的 帝 國 中 ﹕ 「 中 國 是 發 展 中 國 家 ， 大 城 巿 充 滿 活 力 ， 建 築 物 很 新 穎 ， 因 為 模 仿 得 很 足 ， 比 香 港 美 得 多 。 」 還 反 問 我 一 句 ﹕ 「 當 深 圳 的 地 鐵 上 蓋 的 廣 場 也 比 香 港 很 多 基 建 有 美 感 時 ， 你 不 覺 得 很 大 問 題 嗎 ﹖ 」

到 大 陸 發 展 拿 自 己 做 實 驗

回 大 陸 發 展 ， Bono 視 之 為 一 個 實 驗 — — 「 『 李 照 興 』 在 中 國 游 走 ﹕ 香 港 人 如 何 成 為 中 國 人 的 過 渡 。 」 不 是 被 中 國 消 磨 ， 而 是 討 價 還 價 、 互 相 滲 透 的 過 程 。 他 要 探 討 的 是 一 個 人 進 入 大 體 系 內 互 動 影 響 的 過 程 ， 城 巿 與 人 一 樣 ， 香 港 進 入 中 國 亦 然 。

當 我 們 看 其 他 城 巿 的 眼 光 無 可 避 免 帶 有 香 港 性 ， 我 們 應 該 保 持  這 個 他 者 眼 光 看 中 國 ， 還 是 與 之 同 一 化 。 在 融 入 與 抽 離 之 間 ， Bono 提 出 了 四 套 「 理 論 」 ﹕

1. 個 人 方 面 的 離 開 理 論 ﹕ 「 離 開 ， 是 為 了 更 愛 這 個 城 巿 或 女 人 。 城 巿 與 人 一 樣 ， 不 能 一 生 一 世 。 我 用 一 個 遙 遠 的 角 度 愛 香 港 ， 要 保 持 距 離 感 才 能 愛 下 去 。 」

2. 城 巿 方 面 的 溶 糖 理 論 ﹕ 「 現 在 是 一 個 過 程 ， 溶 化 是 必 然 的 。 一 顆 方 糖 跳 進 咖 啡 內 ， 不 可 能 保 持 原 本 方 方 正 正 的 原 貌 ， 在 被 完 全 溶 掉 之 前 ， 無 可 避 免 會 變 得 『 岩 岩 巉 巉 』 。 進 入 國 內 與 香 港 回 歸 中 國 一 樣 ， 我 們 都 是 那 顆 方 糖 ， 跳 進 熱 湯 裏 。 誰 放 進 這 顆 糖 已 不 重 要 ， 回 歸 不 是 我 們 的 決 定 ， 反 正 我 們 都 身 處 其 中 ， 香 港 人 不 可 能 再 保 持 其 獨 特 性 。 」

3. 工 作 方 面 的 細 菌 理 論 ﹕ 「 當 『 香 港 性 』 逐 漸 消 磨 時 ， 我 只 有 把 它 變 成 體 內 的 細 菌 ， 將 它 散 播 在 中 國 。 我 選 擇 主 動 出 擊 ， 帶  『 香 港 細 菌 』 到 處 走 ， 去 感 染 可 以 感 染 的 人 。 」

4. 心 靈 方 面 的 流 亡 概 念 ﹕ 「 面 對 成 長 或 教 育 仍 沾 染 一 些 殖 民 教 育 的 『 最 後 一 代 香 港 人 』 在 媒 體 影 響 力 的 消 失 ， 我 們 所 珍 惜 的 『 香 港 精 神 』 ， 在 2046 之 前 就 會 慢 慢 消 磨 殆 盡 。 九 字 頭 出 生 的 人 沒 有 這 種 經 驗 ， 成 為 香 港 性 的 終 結 。 我 們 只 能 帶  這 種 意 識 懷 在 心 中 ， 像 吉 卜 賽 人 般 四 散 遊 走 。 所 以 我 只 能 把 香 港 性 留 在 心 中 ， 淒 美 地 問 一 句 ﹕ What about Hong Kong? We will always have Hong Kong. 」

面 對 文 化 斷 代 、 香 港 性 的 沒 落 ， 我 們 期 盼 未 來 會 有 高 質 素 的 文 化 刊 物 出 現 。 既 然 Bono 在 大 陸 天 空 海 闊 ， 希 望 他 能 在 中 國 出 版 文 化 刊 物 並 回 流 香 港 ， 「 給 中 國 青 年 人 一 本 潮 流 時 尚 文 化 刊 物 」 。

後 記
想 起 《 香 港 後 摩 登 》 的 後 記 ﹕ 「 文 本 講 求 感 性 ， 批 評 為  享 受 ， 不 追 尋 真 理 。 」 完 全 是 羅 蘭 巴 特 提 出 的 快 感 書 寫 ， Bono 認 為 「 每 個 人 只 要 為  書 寫 快 感 而 不 斷 進 修 就 足 夠 。 」 沒 有 包 袱 ， 沒 有 責 任 ， Bono 笑 言 自 己 只 是 一 個 默 默 地 背 負  很 多 文 化 偶 像 鬼 魂 ， 在 文 化 圈 中 打 混 。 從 崇 拜 Umberto Eco, Michel Foucault, Roland Barthes 、 到 模 仿 以 至 沉 迷 、 甚 至 用 生 命 演 繹 出 來 ， 風 格 即 個 性 ， Bono 的 自 戀 風 格 由 此 而 來 ， 貫 徹 其 文 藝 人 生 。